password
comment
type
status
date
slug
summary
tags
category
icon
标签
作者
来源
发布时间
文章链接

夜深了。城市里的某个琴键正在按响《蓝色多瑙河》。金色穹顶在晚风中抖落十二个世纪的星光,变成跃动的音符。这是许多人心中的维也纳。
待到晨光熹微,游人们在音乐之都酣享盛宴后,乘着朝霞赶往机场。不到20公里,车窗外掠过四座圆筒形建筑物——巨大的、厚重的、一字排开的煤气罐——这也是维也纳,是这座城市鲜为人知的另一面。
建筑之于历史城市,宛如凝固的乐章。了解了这四座煤气罐的故事,维也纳的身影也随之穿越历史长河,变得鲜活与立体——它不再只是挥舞指挥棒、吟唱音乐剧的高雅艺术家,而是同时成为一位落地社区,与自然、人文融为一体的城市居民。不变的是,它从未舍弃对艺术与生命之美的不懈追求。
1
四座煤气罐

故事开始于一个用煤气灯照亮街道的时代。1899年,四座煤气罐在维也纳辛梅林区拔地而起,它们高70余米,直径60余米,容量达9万立方米。彼时的维也纳已不复哈布斯堡王朝首都的辉煌,在各种报刊评论中被称为“衰落的帝国”。历史学家记录了维也纳从1860年起剧院和文学生活的落败,大多数作家仅靠微薄的收入存活。时评预言,“似乎再没有什么能让维也纳重新扮演一个引领者的角色”。
煤气罐的建成打破了这个魔咒。这座工业地标,不仅让居民摆脱了英国公司的煤气垄断,还一度成为欧洲最大的煤气储存设施,成为城市雄心的象征。
但时代的更替很快又改写了建筑的命运。1986年,随着天然气普及,煤气输送关闭了最后一道闸门,四座煤气罐在服务了近一个世纪后黯然退场。它们的内部构件被拆除,只余砖砌外墙在城市边缘默默伫立。
重生还是消亡?煤气罐们站在命运的分岔路口等待审判。废弃的工业建筑往往被视为对城市资源的占用,等待它们的,或是被彻底移除,或是被保留改造。在一些经济学家眼里,拆除无疑是更容易且经济的选择。毕竟时代落幕,灰头土脸的煤气罐再难发挥功效,也难登大雅之堂。

不过,这里是维也纳。维也纳人对历史建筑的珍视,在奥地利作家斯蒂芬·茨威格笔下可见一斑。在《昨日的世界》中,他描述了莫扎特《费加罗的婚礼》首演的老城堡剧院被拆毁时的情景:“整个维也纳的社交界像参加葬礼似的,神情严肃而又激动地聚集在剧院的大厅里。帷幕刚刚落下,所有人都涌上舞台,为的是至少能捡到一块舞台地板的碎片……作为珍贵的纪念品带回家去。”
正如茨威格所言:“在维也纳,这类具有历史意义的每一幢房屋的拆除,都像从我们身上夺取了一部分灵魂。”这也就不难理解,维也纳为何会做出保留煤气罐的决定,甚至还大动干戈地为其谋划新生——这是一种对城市灵魂的守护。
1995年,维也纳政府发起了一场设计竞赛,邀请全球顶尖建筑师为煤气罐的未来出谋划策。最终,四座煤气罐迎来了四个不同的设计师,让整个改造工程变得多元与有趣。从此,一座崭新的“煤气罐城”(Gasometer City),逐渐登上历史舞台。
2
四位设计师

维也纳有个词“entern”,意为“另一边”,最初指多瑙河对岸居民,后来泛指城市中不那么光鲜的角落。辛梅林区就曾属于“另一边”。然而,在决定兴建煤气罐城后,建筑师们在此完成了一次充满艺术性的探索。
毫不夸张地说,在维也纳的黄金时代,艺术是与空气同等重要的存在。正如《城市乃快乐之本——维也纳》中的一段描述:“一个普通的维也纳人早上起来看报纸,第一眼关注的绝不是议会里发生的事件,也不是世界大事,而是剧院上演的剧目,这在公众生活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可能胜过了任何一座城市。”
这让人想起1897年,一群不满维也纳艺术界保守氛围的奥地利艺术家与建筑师,组建了追求自由与现代性的维也纳分离派。分离派会馆正门上方的铭文“为时代的艺术,为艺术的自由”,成为那个时代的宣言。从会馆望去,一侧是维也纳国立歌剧院的优雅轮廓,另一侧是卡尔教堂标志性的巴洛克绿顶,新旧思潮在此交织对话。

而这种突破传统、追求创新的精神,也在今日注入了煤气罐城。在对煤气罐城的改造中,古今交织的艺术语言无时无刻不在碰撞,于圆筒形壁中震荡起一次次回响。四位建筑师不约而同地选择保留煤气罐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外立面,这既是对历史的尊重,也是对建筑本身造型的认可。但在内部空间的处理上,每位建筑师都有着别具匠心的改造视角。
法国建筑师让·努维尔执掌的A罐,堪称是一场空间革命。他沿着筒形外墙精心嵌入18座弓形住宅塔楼,组成一个环形建筑体,并为其覆上一片通透的玻璃穹顶。阳光透过穹顶和塔楼之间的缝隙洒落,在室内形成迷人的光影交错。这让人联想起分离派大师克里姆特笔下的《吻》,同样是用流畅的线条打破传统空间的桎梏,创造出充满诗意的新世界。

走到B罐,解构主义先锋蓝天设计室的大胆与创新映入眼帘。他们为这座古老的建筑注入了三个充满未来感的元素:外部如盾牌般耸立的办公楼、内部的圆柱体公寓,以及底部可容纳3000人的多功能活动大厅。金属和玻璃的现代质感与砖体的工业原色相互映衬,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。
如果说B罐代表了前卫的创新,那么C罐则是对维也纳传统的致敬。建筑师曼弗雷迪·威道恩将环状大厦巧妙地分为四个单元,创造出有层层退台的居住空间。每一层的退台都形成宽敞的露台,配以精心设计的空中花园,让人仿佛置身于维也纳咖啡馆林立的优雅景象之中。
D罐的设计师威尔海姆·霍茨鲍耶则选择了理性的垂直分层,将住宅、商业和文化功能有机地融为一体。值得一提的是维也纳城乡档案馆的入驻,不仅为这座工业建筑注入了新的文化内涵,更象征性地连接起了城市的过去与未来。

除了原本的四座煤气罐,维也纳政府还新添了E座建筑,由12个现代化影厅和配套商业空间组成。这座“L”形的新建筑,不仅给工业地标注入了强大的文化活力,还巧妙地将四座煤气罐连接起来,打造了一个共享的城市空间。
建筑本身只是躯壳,是人为注入的养分才让其生长出血肉。负责B罐的建筑师之一沃尔夫·皮克斯说:“除了那些贵族般的历史名胜,城市里的老房子也承载着普通人的历史记忆,不应该被轻易地从地图上抹去。我们应该在保护它们的同时,也致力于为它们找到新的使用方式。这是让一个城市焕发生机的方式。”不知是巧合还是致敬,这恰恰与分离派建筑师奥 托·瓦格纳百年前的名言相呼应—— “需要是艺术的唯一导师”。
在维也纳,艺术不是少数人的特权,也不局限于歌剧院、博物馆这样的殿堂。因为这座城市懂得,无论是宫殿还是工厂,都承载着城市的记忆与梦想。在这里,保护不是简单的复制,改造也不是粗暴地推倒重来,而是让每一寸空间都成为独特的存在,成为城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这种反差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心动的艺术品,见证着维也纳对待历史的智慧,也正是维也纳永恒的魅力所在。
3
垂直的“城中城”

全球工业遗产改造案例不胜枚举。比如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虽由废弃电站改建,侧重艺术展示,但缺乏生活气息。再如柏林工业园区多改造为创意办公空间,多了商业色彩,却少了历史的厚重。
20世纪70年代中期之前,建筑遗产的保护方式主要还是改造成博物馆,当人们逐渐意识到,这只会使得建筑遗产与居民生活逐渐割裂、价值被束之高阁时,欧洲终于在70年代中期提出口号——“住到古迹中去”,通过将历史建筑改造为宜人的居所,让建筑遗产融入人居环境的建构中。维也纳的煤气罐城便是大潮下的浪花一朵。
维也纳市政府对煤气罐城的改造采取了严格的规划和监管。从最初的设计竞赛到后续的落地实施,改造的每一步都受专业委员会和公众的监督。政府还通过补贴政策鼓励居民入住,使这里的房价低于周边地区。这种投入虽然在短期看来代价不菲,但从长远来看,煤气罐城带来的社会效益和文化价值,远超过了单纯的经济回报。

如今,这座容纳了近2000名住户、70多家商铺的新社区,已经成为维也纳一道独特的风景。从外观看去,它是四座典雅的古典圆筒,内里却是充满现代气息的生活空间。在原本落败的煤气罐内,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垂直社区生长起来。
蝉联“全球最宜居城市”称号十余年的维也纳,城市近半被绿地覆盖,饮用水经由200公里的管道自阿尔卑斯山引来,纯净无污染。完善的公共交通网络与自行车道系统,让人们可以轻易抵达城市的每个角落。炎热夏季,维也纳人也倾向于接纳短暂的高温,而非大规模安装空调——这既是对经济的考量,更是对自然规律的尊重。
在这片蓝天下,煤气罐城也被深烙上环保的印记。这不仅体现在对历史建筑的创造性再利用上,更反映在其前瞻性的生态设计中:巧妙的灯光、空气和灌溉系统配合底部雨水盆,创造出一片繁茂绿洲。顶层住宅的公共屋顶花园和菜园,让居民可以实现都市农耕。外立面的光伏板不仅确保了建筑能源的供给,还能向城市输送可再生能源。

对资源的合理利用同样是现代都市的环保课题。维也纳政府对煤气罐城购物中心的规划就体现了这一点:同类大型专业店在一个购物中心内仅限一家,以避免恶性竞争,造成资源浪费。在建筑选址上,购物中心不仅要考虑规划建设的可持续性,还要注重与城市风貌协调。与此同时,一个以人文为纽带的社区部落,也在此落地生根。
起初,1500多位来自不同收入阶层的居民安居此地。政府特意设置了大量社会住房,以促进社区多样性。这里容纳行动不便者,电梯直达各层,超市、影院、剧院、诊所一应俱全;这里收容城市的孤独心灵,居民自发组织庆生活动、徒步旅行,还有以各个煤气罐为阵营的足球队,定期切磋球技;这里也拥抱叛逆的灵魂,艺术空间与剧场聚集,年轻创业者在商业区挥洒灵感,咖啡馆里能听到戏剧、音乐、诗歌碰撞的声音。
通过办公与居住空间的有机结合,煤气罐城形成了一个融入维也纳城市精神的微观世界——人们在这里居住和工作,推开窗看到的是砖墙背后的历史,走出门脚踩着的是踏实的现代“附近”。工业遗产变成人类理想的居住空间,共生发展,也相互成就。

从多瑙城塔望向维也纳市中心,城市街道如同毛细血管,沿着多瑙河这条动脉延展流淌,静水流深,呈现一种“安放”的气质。正如煤气罐住户给予此地的评价:包容、温暖。
“生活在这里很享受,这是一座‘城中城’,所有想要的生活设施都在同一个大楼里。最重要的是,你会有一种独特的体验——你并非生活在一个没有名字的陌生大楼里……”在此地生活的居民安德里亚斯这样介绍自己的住所。当周围的朋友向他打听这里的商业价值时,他总是回应道:“我们保留住了回忆,煤气罐的历史文化价值是不会贬值的。”这一刻,维也纳“市民的空间”标语,在圆筒形建筑里有了回音。
曾经,这座工业遗存是詹姆斯·邦德的电影《黎明生机》的取景地,而今天,这个片名却仿佛是对煤气罐城最贴切的注脚——穿越历史暗夜,以新生为城市赋予活力。历史不再是静止的遗迹,而是流动的生命、鲜活的故事,与现代都市脉搏共振,也让未来生活有处可安。

END
本篇文章发表于《城市地理》2025年4月刊
文 | 余寐 隐桐
图 | 李可澜 宋睿宇 the coming® ©图虫 ©摄图网
排版 | 胡家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