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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想写挺多,但看看能写的没几个。周末了,那写点书影评吧。
文中图片全部来源于豆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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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世纪九十年代,哈佛大学的汉学泰斗孔飞力(Philip A. Kuhn)出版了一本震动史学界的作品——《叫魂: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》。

1768年,乾隆三十三年,乾隆帝57岁,年富力强,治下正是所谓的康乾盛世。这本书就由这一年开始,目光落在富庶的江南,讲述了一种“叫魂”的妖术,及其引发的后续事件。“叫魂”这种妖术,据说是一些游方和尚、道人与乞丐,可以通过剪下人的发辫、衣角,实行一定的仪轨,便能够窃取对方的灵魂为己所用。
如今再看,我们当然知道那是封建迷信。但在当时,这样的流言引发全社会的恐慌。最后的结果是,只要有人指着陌生的流浪者大喊“他剪了我的辫子”,那么他就完全可以从一个原本卑微的农民,立刻站在道德与律法的高点,调动官府的力量,将被指控者置于死地。在那个等级森严、皇权至上的社会,普通百姓生活在巨大的生存压力和无力感之中,“叫魂”流言的出现,意外地赋予了社会底层一种“合法的伤害权”,对他人进行构陷,成为了盛世蝼蚁们宣泄焦虑、确认自身存在感甚至清算私人恩怨对最佳武器。

作者在书中提出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:为什么是游方和尚、道人和乞丐成为了恐慌的主要牺牲品?
答案很明显:因为他们是“无根之人”,没有宗族势力的庇护,处于权力结构的绝对边缘,攻击他们,不仅成本最低,而且最“安全”,还能享受一种原本无法拥有的“权力”带来的快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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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哔哩哔哩的UP主解说冯小刚2017年的电影《芳华》翻红了。系列视频三集,总播放量已超3700万次,有一部甚至登上全站第一。初看电影,人们满眼是特定年代的“红色浪漫”:阳光洒在练功房地板上,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雪花膏的味道。文工团,是多少人的梦。而今时不同往日,UP主的“另类解读”突然爆火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剥开怀旧的滤镜,看到的是另一部电影。

看视频的观众大体上分为三部分:觉得不太对的,觉得太有道理的,和根本没看懂的。我虽然觉得这个系列的解说不太对,有点拿着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的感觉,但必须承认,客观上这样的视频也是一种普及。在历史记忆斑驳飘忽的时刻,能抓住点什么,看看也好,也不能拿豆包不当干粮不是?
就像别总说我一会讲历史,一会讲电影的,我要是能写点这那的,谁会喜欢玩猜谜。
但我今天不提解说,只聊电影。
刚才先介绍了《叫魂》那本书,当我们读完那本书再重新审视《芳华》,就会发现这个看似充满理想主义的文工团,在筛选“猎物”时,遵循着与1768年一样的权力逻辑。
首先是刘峰,一个被意识形态“去性化”的符号。
刘峰的悲剧,看似源于一次冲动的表白,实则源于他被集体强行赋予的“神性”。集体对他只有一种期待:他是修地板的劳力,是煮破饺子的食客,是随时待命的公仆,但他绝不能是一个有血有肉、有性欲的男人。在那种宏大的叙事中,符号是不允许有私欲的。

当一个人被捧上神坛成为符号,他就丧失了做人的权利。
在《叫魂》中,头发不是头发,“辫子”是皇权的象征,敢“剪辫子”就是对皇权的亵渎;而当刘峰对林丁丁表露出男人的爱意时,这种行为被视为对革命的亵渎。集体对他“触摸事件”的愤怒,不是因为他猥亵,而是因为一个想象和符号竟然流血了、动情了。这种认知失调引发了集体的恐慌,必须通过毁灭他,来维护信仰的纯洁性。
其次是何小萍,一个有着“异味”的阶级异类。
如果说刘峰是因为“太完美”而被献祭,那么何小萍则是因为“太卑微”而被吞噬。她出身不好(父亲在劳改),这在讲究“根正苗红”的文工团里,注定她是权力的最底层。
影片反复强调她身上的“馊味”。这不仅是物理上的汗味,更是“阶级异类”的味道。集体通过嫌弃她的体味、当众撕开她的海绵胸罩,来完成一种权力的合谋。每一个参与嘲笑她的人,都在潜意识里通过踩低她,来确认自己属于“干净、优越、主流”的群体。
这种霸凌不需要理由,只需要默契。
正如孔飞力所言,对于处于社会焦虑中的人们来说,通过攻击一个公认的弱者(替罪羊),是释放压力、获得集体归属感最廉价的方式。
然后是林丁丁。
很多观众痛恨林丁丁的“落井下石”,认为她虚荣冷酷。但如果将其置于当时的权力结构中,就会发现这是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政治投机。林丁丁并非不知道刘峰是个好人。但在那个年代,“作风问题”等同于政治自杀。当刘峰抱住她的那一刻,她面临着一个恐怖的博弈:如果她沉默,一旦被第三人发现,她就是“腐蚀英雄”的坏分子;只有主动高喊“救命”,将自己包装成受害者,并抢先给刘峰贴上“耍流氓”的标签,她才能完成与这个政治隐患的切割。
正如《叫魂》里的百姓为了自保而指控路人是“妖人”一样,林丁丁利用了道德审判这一公权力,对弱势者进行了毁灭性打击。她这一喊,不仅是拒绝,更是一种政治站队。
孔飞力在《叫魂》中指出,盛世之下的普通人之所以热衷于抓“叫魂”妖党,是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人口压力巨大、资源极度内卷的社会中。对于处于底层的民众而言,能够拥有对他人的生杀大权,是一种令人陶醉的补偿。这种通过毁灭他人来确认自身安全的心理机制,没有变过。
《芳华》里的文工团表面上光鲜亮丽,男俊女美,实则是一个残酷的博弈场。主角名额只有一个,提干机会寥寥无几。在这样一个封闭且资源匮乏的体系里,刘峰的倒掉对其他人来说,不仅是一个道德事件,更是一个利益事件。
这就是阿伦特所说的“平庸之恶”。那些落井下石的战友们未必是天生的坏人,但他们深知:消灭一个竞争对手,或者通过踩踏一个落难者来证明自己的立场坚定,是成本最低的晋升阶梯。
从我文章里写过的大连工业大学的女生,到我一直很喜欢的一些已经没有办法打出名字的教授、学者、记者、作家、电影人、音乐人、自媒体和个人账号,他们在网络上的突然“死亡”,往往并非因为他们犯了什么具体的错误或者违反了什么法律法规,而是因为他们成为了情绪宣泄的靶子和一条移动的线。
当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感到无力时,在网络上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博主喊打喊杀,看着一个拥有百万粉丝的账号因为一句“政治不正确”的言论被封禁、被消失,会产生一种虚幻的掌控感——仿佛自己参与了某种宏大的历史进程。
这与《叫魂》中官员和百姓急于抓捕“剪辫者”;《芳华》中,那些昔日受过刘峰恩惠的战友,为何在他落难时避之唯恐不及,甚至主动划清界限?
因为在极端的集体主义氛围中,“不表态”就是一种罪过,“不切割”就是一种同谋。

以前,人们用“公知”来否定一个人的智识,而如今,标准愈发收窄,任何对现状的“描述”、不同生活方式的展示,甚至仅仅是引用西方作家的一句话或者是某种观点,都可能被扣上好几个帽子。
这种标签话的审判到最后,不再需要逻辑和事实,只需要立场。
就像林丁丁不需要证明刘峰真的猥亵了她,只需要哭就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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塞缪尔·约翰逊说:“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庇护所。”(注:这里是不当引用,当时他说这句话有更深层次的背景和比较复杂的上下文,本文在此仅仅为了引出下面的话,没有任何其他引申含义)
在《叫魂》的逻辑里,我们可以将其修正为:“政治正确是弱者最后的进攻武器。”
在1768年,一个无权无势的农夫,只要指控对方是“妖党”,就能调动官府的力量来打击私敌。
在《芳华》中,林丁丁只要指控刘峰“作风腐化”,就能利用铁拳将其碾碎。
这种行为背后的心理根源极其阴暗:只要我披上了“正义”的这层皮,我就拥有了对他人的“合法伤害权”。
在这个过程中,是否真的正义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占据了道德制高点,而你成了“人民的敌人”。这种权力的幻觉,让无数在现实中唯唯诺诺的人,在网络上变成喊打喊杀的喷子。
4
2017年《芳华》上映时,主流的声音是怀旧。那是经济尚在高歌猛进的年代,观众像那个吃西红柿的萧穗子一样,从容地咀嚼着青春的酸甜;到了2025年,屏幕上是“看哭了”、“看怕了”“看懂了来不及了”的弹幕。
这种翻红,是因为那颗当年砸向刘峰的石头,经过漫长的飞行,砸进了每个人的生活。
曾经,人们以为自己是萧穗子,是时代的幸存者、观察者和记录者。
但随着社会大环境的变迁,泡沫破碎,职场内卷加剧,年轻人在经历过和谐、和谐和和谐后,才发现:我们不是萧穗子,是刘峰。
在《叫魂》的结尾,孔飞力写道,虽然乾隆叫停了清剿,但社会信任的纽带已经被彻底割断。在今天,当看到一个普通人因为一句无心之言就被无限上纲上线,被网暴至社会性死亡时,是否会意识到:没人能保证自己永远“正确”。
电影的结尾,只有两个被集体抛弃的“残次品”——断臂的刘峰和精神失常过的何小萍,在车站的长椅上相依为命。讽刺的是,在那个疯狂的时代过去后,唯有他们两人,保留了最干净、最温热的人性。
索尔仁尼琴曾说:“一条界线将善与恶分开,它是穿过所有人的心,穿过所有人的心”。真正的芳华,不应是整齐划一的方阵,也不应是只有一种颜色的花园。如果我们无法改变潮水的方向,至少当集体举起石头准备砸向下一个“刘峰”时,至少可以选择:把手里的石头悄悄放下,不要成为那个叫魂场的人。

(来源:豆瓣电影)
宏大叙事终将烟消云散,唯有对他人的悲悯与尊重,才是永不凋零的芳华。
以上。